枣花村三面环山,一面临水,土质贫瘠,百姓清苦,唯独村里年年石榴丰收。

每家每户门前都种着一棵石榴树。树龄从一岁到一百岁不等,果实大小不一,味道也各有不同。村民早就习惯了:种一棵树,年年收一点,够吃够卖,就行。

直到那一年,县里来了通知,说要评“全县最美果树村”,奖金十万,还有电视台采访。

村干部一拍脑袋,立规矩:要评选“最优秀石榴树”,代表村里去参赛。

大家一开始不当回事。可不久,“参赛要求”就来了——

·果实大小必须一致;
·枝杈高度控制在一米三至一米五;
·每棵树需提交一份“成长记录”:从栽下那天起,每日记录水量、光照、风速、施肥频率,附带图像佐证;
·成果需用秤称、尺量、口感需统一描述,不能偏甜或偏酸;
·所有记录不得缺页,缺一项即视为“不合格”。

“这不是拿石榴当皇帝养!”老李头咕哝。但儿子却说:“爸,咱家这树要评上了,就能上电视,还能去县里领奖,听说还有人去了就没回来,说不定进城了呢!”

于是,全村动了。

每户开始重新种树。一米三以下的树被砍掉,结果太早的被抹花,果子不够大的被套袋,统一营养液、统一支架、统一修剪角度。有人把家里院子砸掉,腾地方给“竞赛树”,有人甚至凌晨四点起来记录露水。

那年,几乎没有人卖石榴了。

他们忙着喂“树”。

孩子也参与了。小学停课半天,统一培训“树木观察记录写作”,教写“树干粗细变化的日记”,画“从早到晚的光照分布图”。

谁家的记录册最整齐,谁家的孩子就在课堂里坐第一排。

到了夏天,竞赛来了。

专家穿着西装,带着尺子和摄像机,站在每棵树前看个半天,翻阅厚厚的成长记录册。最后,评上的是王会计家的树:树高一米四八,枝叶分布如伞,果子整齐,颜色统一,记录册共六册,一天不落,字体工整。

“这树就是标准化人才。”专家笑着说。

电视台来了,采访他儿子:“你觉得你家石榴树和别家的有什么不同?”

小王说:“我们家石榴树一直严格按计划生长,从没出过问题,从没乱长过,我们提前修枝三次,还模拟过台风。”

他爸在旁边笑,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城里户口。

秋天到了。

今年没人收果子。因为标准果不能卖,只能展示。非标准果没人管,没人管的就烂在树下。

第二年,通知又来了:“明年竞赛升级,需提交五年期成长规划和成果可复制性分析报告。”

没人反对。

老李头死了,没人记得他那棵九十多岁的老石榴树什么时候被砍的,只知道他孙子成绩下降了——因为他记录册写错了一页,光照时间多写了三分钟。

老师说,这是“不严谨”的体现。

他孙子后来转学了,去了城里的学校。带走了一袋石榴,说是做“实验观察”。

但他没吃。

他说,那石榴甜得不真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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